靜湖風蘭

一般在講述三國時代的羅曼史時，大眾多半能想到的不外是呂布與貂蟬、曹植與甄氏、江東二喬等事蹟，硬要再回顧的話，或許孫尚香為劉備投河也算是一段佳話。然而查諸史冊，呂布不過曾與董卓侍婢私通，曹植與甄氏的故事恐怕只是美麗的傳說誤會，江東二喬大概僅是以戰利品的身份讓孫策、周瑜納為妾，孫尚香更是和劉備無情可言，一翻臉就直接回娘家去。通篇《三國志》中，實在沒有什麼浪漫譚可言，畢竟那年頭還不時興自由戀愛，天底下的男男女女大抵上還是先結婚後談情。不過史書中仍有這麼一個碩果僅存的痴情男士，他曾經迷戀過一名女子，而這位名將竟然是大家印象中最不可能接觸男女之情的「關二哥」關羽！

在現今的民間信仰裡，關羽已經成為頂級大神的一員，集儒、釋、道三教為一身，所管轄之事簡直是無所不包，以歷史名人而為重要天神，關羽應為史上第一人。他之所以得為信徒所景仰，全是因其以忠義著稱。他拒受曹操餽贈，推辭美人，夜讀《春秋》並守護二位嫂子，這些事蹟使之流芳百世。但是拋開了《三國演義》與歷來對他的神話，關羽畢竟還是個凡人，也有七情六慾。究竟是哪位女子能讓關羽這麼魂牽夢縈，且看下文分解。

紅顏非貂蟬

關羽愛上一名女子，據《三國志》裴松之所言，是在曹操於下邳攻呂布時之事。不曉得是否因為這個時間點的關係，後人傳說中便附會出幾段關羽和貂蟬的故事來了。呂布死後，關羽在夜裡見到了貂蟬，一世英雄見到絕代美女，會發生什麼事呢？於是就出現了至少四種選項：

一、關羽月下戲貂蟬：古來英雄愛美人，英雄難逃美人關，關羽既見貂蟬，突起色心欺負她也未可知。

二、關羽月下讚貂蟬：關羽既見貂蟬，知她以連環計除董卓，認為她於漢有功，遂將她與西施相比，大為讚揚。

三、關羽月下斬貂蟬：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，不妖其身，必妖於人。關羽不受貂蟬所惑，遂斬之。

四、關羽月下釋貂蟬：關羽可憐貂蟬不過一個弱女子，於是釋放她回老家，貂蟬從此不知所終。

花前月下，關羽竟與貂蟬有這麼多種互動。然而《三國演義》中，貂蟬周旋於董卓與呂布之間，本來就是件大不幸的事（董卓固然是惡人，呂布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），而關羽又是個有操守的好漢，以人道一點的立場來看，大家可能期望他先讚美貂蟬再送她回老家，應該不會想看到貂蟬在受盡苦難後，繼續沉淪下去吧。

悲傷的單戀

事實上，關羽喜愛的那名女子確實是在下邳遇到的，但她並非呂布的妻妾，而是呂布屬下秦宜祿的妻子杜氏。杜氏說來也相當可憐，她莫名其妙就成了下堂妻。原來呂布派秦宜祿出使袁術那裡求討救兵時，袁術非但不能出兵相救，而且不知為何，竟還幫秦宜祿做了一個媒，介紹一位漢宗室之女給他當妻子。是時仍為東漢，秦宜祿娶了有皇家血統的劉氏女，其地位之尊貴，杜氏自然不能與之相比。杜氏就這樣成為秦宜祿的「前妻」，失去正妻的身份，只能和幼子秦朗一同困守下邳，實在不幸。

關羽不知什麼時候已見過杜氏，便將她掛在心上了。後來關羽得知秦宜祿奉呂布之命前去向袁術討救兵，便將這事稟報給曹操知道，還特別提起：「曹大人，是這樣的，我和我太太結婚多年都還沒生下一兒半子，想納個妾，現在秦宜祿一去不回，等攻下下邳城時，希望大人能將秦宜祿的妻子賜給我當小妾。」曹操心想，關羽不過想討個妾，也就允諾此事。

戰事一連三個月，眼看下邳一役就要戰勝了，關羽卻擔心曹操貴人多忘事，早就不記得當初說要把杜氏賜給他的承諾了，於是三不五時就要去提醒曹操一下。關羽想娶杜氏的執念未免太強烈，這引來曹操嚴重的懷疑：能令堂堂關大將軍念茲在茲的女子，想必一定有什麼特別過人之處吧？直到破城之後，找了藉口將杜氏召來見面。不見還好，這一見驚為天人：嗚喔，正人妻，不收進房嗎？於是關羽掛念了三個多月的夢中情人，就這麼讓曹操先帶回家去了。

這段故事是引自於《蜀記》（又名《華陽國志》）以及《魏氏春秋》，二書雖記載略有出入，但本質上還是同一件事。有些人據此事咬定關羽其實是愛好女色的傢伙，但這也不盡然。或許關羽曾經見過杜氏，打過幾次交道，心生愛慕，既知她已成為下堂妻，想趁機帶回家也未可知，不必一定要說他好色，只不過杜氏的姿容剛好也頗對曹操胃口罷了。況且曹操收人妻兼帶拖油瓶，已有前科，杜氏既是人妻，又帶個兒子，曹操或許就是格外喜歡這一款的。可憐關二哥這三個多月來對杜氏的一片痴心，就這麼成了鏡花水月。

「我要殺了他！」

曹操高高興興的把杜氏帶回家後，關羽不敢有任何意見，只能私底下在內心裡惶惶不安。老話一句，關羽畢竟還是個有感情的人類，曹操將他思慕的人給搶走，或許他在午夜夢迴時仍耿耿於懷。在如此的積怨之下，關羽終於也有火山爆發的一天。

《華陽國志》在曹操娶走杜氏後，又記載了之後發生的事：有一天曹操和劉備一同出行打獵，劉備也帶了關羽同行。正當曹操打獵正高興著，關羽見他似無警戒，又無防備，突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：

「不如趁現在打獵的時候，殺了曹操！」

劉備大概也很清楚關羽跟曹操有如何的過節，只因殺了曹操，茲事體大，於是只好勸慰他：「別這樣！為了當今天下時局，雖然你痛恨曹操，姑且還是先忍下來吧。」

關羽聽了劉備的話，也就只好把滿腹怨恨再吞回去，從此之後他見到曹操就更心懷恐懼。當關羽被留在曹操那裡時，曹操給他名利，卻仍感到他神色上的不安，遂遣張遼問之。關羽宣稱，他受劉備恩德，誓要與其同生共死，不可背叛。因此關羽最終離開曹操，斬顏良，封還曹操所賜財物，直尋劉備去也，曹操亦成全他心向劉備之志，不再加以追逐。

原本關羽不取曹操分文而回歸劉備，應當是一樁佳話，只是《華陽國志》在此前卻鋪了一段關羽欲殺曹操以報奪杜氏之仇的橋段，不免讓人有此聯想：關羽實因與曹操在爭奪杜氏時有心結，故不降曹操，亦不取其財物。如此看來，關二哥畢竟還是個有骨氣的好漢，跟之後將要提起的另一位男士相比，實在是高上千萬倍。

話說在《三國演義》裡，上演了一段關羽在華容道義釋曹操的情節，但這並不是史實，因為曹操從華容道逃離誰也沒遇上（劉備本來要去堵他，結果去得太晚，曹操早跑了），當然更見不著關羽。倘若關羽在杜氏被奪的八年間仍心懷怨恨，說不定讓他去華容道堵曹操時，他非但不會義釋曹操，反而還真的會將曹操的腦袋拎回去向諸葛亮請功哩。

秦宜祿末路

前面提到關羽為了杜氏之事，對曹操心懷芥蒂，甚至可能因此連曹操的財物都分文不取，直奔劉備所在之處。跟關羽相比，另一位男士就實在太軟弱了，這位男士就是杜氏的「前夫」，那個讓袁術硬塞了一位漢宗室女做妻子的秦宜祿。

呂布被滅之後，曹操不但把杜氏帶走，還一併接收了她的拖油瓶秦朗－－當時幼名還叫「阿蘇」。向袁術討救兵不利的秦宜祿灰頭土臉的歸來後，得知妻兒都已歸曹操所有，自己索性也投降曹操，保住一條小命。曹操這時正寵愛杜氏母子，愛屋及烏，也給了秦宜祿一個不錯的官職，就是任命他做銍縣的縣長。雖然銍縣並非大縣，不過能娶得一位宗室女，又用前妻換來縣長的頭銜，對秦宜祿來說似乎沒什麼不好的，生活暫時還能過得去。

合該是秦宜祿在劫難逃，好日子才過了一年左右，竟讓他遇著了張飛。且說劉備殺了徐州刺史車冑，安排關羽守下邳，自己則與張飛一同前往小沛。就在旅途之中，他們與秦宜祿相遇了。張飛見著秦宜祿，便說：「曹操把你老婆拐跑了，你還乖乖當他手下一個小縣長，哪有人蠢到像你這樣啊！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就算了？」不曉得張飛是故意要酸他，還是在激他，總之秦宜祿聽完這一番話後忽然綠雲全都聚集罩頂，心有戚戚焉，於是拋下了縣長的位置，當下就與張飛一同往小沛前進。

但是秦宜祿跟他們走了幾里路後，便有些後悔，或許他在這段路程上思考了一下：跟著曹操，憑著裙帶關係，至少三餐無虞，而且好歹還是個官；跟著劉備，人家與自己非親非故，又時常東奔西跑，為什麼要過這種不穩定的生活？總之，秦宜祿反悔了，想再回去當他的縣長。張飛見秦宜祿要跑，立刻擊殺之，秦宜祿便莫名其妙成了刀下亡魂。

杜夫人晚年

那麼，關二哥的夢中情人、圍繞在三個男人之間的美女杜氏，後來又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？史書雖然沒有明文記載其生平，不過還是可以得知她至少為曹操生育了二子一女，分別是沛王曹林、中山王曹袞，以及後來嫁給何晏的金鄉公主。以下就稍微來整理一下相關的記載：

198年秋，秦宜祿出使袁術，娶一漢宗室女，將「前妻」杜氏和兒子秦朗留在下邳，杜氏被關羽看上。年底（以陽曆來說是199年年初），呂布被滅，曹操違背承諾，把杜氏母子帶回家，納為妾。可能是199年，關羽為了這事想作掉曹操。200年，秦宜祿被張飛殺害。219年底（以陽曆來說是220年初），關羽被殺。220年，曹操病逝。

也就是說，杜氏和曹操在一起的時間長達二十一年，如果攻陷下邳時杜氏二十五歲，在關羽與曹操相繼過世的這時，她應該已經四十六歲了。就當時的女性壽命而言，四十六歲應該已是含飴弄孫的年紀，但是她的晚年卻過得並不愉快。

杜氏成為曹操的側室後，被稱為杜夫人，她的拖油瓶秦朗很得曹操喜愛，曹操還曾說：「有人喜愛養子勝過自己親生兒子的嗎？」後來曹丕做了皇帝，杜氏的夫人身份也被提升，從她兒子沛王曹林那裡得到了「沛王太妃」的稱號。曹林和曹袞分別在211、216年首度封侯，而金鄉公主之夫何晏生於195年左右。從這些年份來看，杜氏應該在剛嫁給曹操的頭幾年，就很密集的生育，因為曹袞在封侯時已經十幾歲了，而金鄉公主更不可能跟何晏年紀差太多，曹操死時何晏已二十多歲，必然早已娶妻，他的婚事應該是曹操決定的。

235年，杜氏之子曹袞病逝，臨終前交代兒子曹孚要孝敬太妃，此時的杜氏已經年過六十，卻要白髮人送黑髮人。不過十多年後，竟有更不堪的遭遇。原來金鄉公主嫁給何晏，何晏雖是美男，又有才學，但人品不佳，又好女色。公主秉性賢淑，於是向母親杜氏表示：「何晏的惡行一天比一天嚴重，以後該怎麼保身才好？」但杜氏或許不知其內情，只笑著說：「妳這是在嫉妒何晏嗎？」直到249年，何晏與曹爽為同一陣線，曹爽垮台，何晏遭到誅殺。當時所有曹爽黨人，都被誅三族，何晏也不例外。何晏與金鄉公主所生的兒子，才五、六歲大，被司馬懿下令要搜出來殺掉。杜氏將小孫兒藏在皇宮中，向使者自打耳光，求他們放孫子一命。司馬懿聽說後，心想金鄉公主早就有先見之明，加上這回看在沛王的面子上，就放過何晏的孩子了。

其實這一段的記載，有點小小的混亂。何晏與金鄉公主的故事，原出於《三國志》裴松之注引《魏末傳》：

晏婦金鄉公主，即晏同母妹。公主賢，謂其母沛王太妃曰：「晏為惡日甚，將何保身？」母笑曰：「汝得無妒晏邪！」俄而晏死。有一男，年五六歲，宣王遣人錄之。晏母歸藏其子王宮中，向使者搏頰，乞白活之，使者具以白宣王。宣王亦聞晏婦有先見之言，心常嘉之；且為沛王故，特原不殺。

裴松之對於這段故事，又表示：

魏末傳云晏取其同母妹為妻，此搢紳所不忍言，雖楚王之妻媦，不是甚也已。設令此言出于舊史，猶將莫之或信，況底下之書乎！案諸王公傳，沛王出自杜夫人所生，晏母姓尹，公主若與沛王同生，焉得言與晏同母？

由於沛王太妃應是杜氏，且同母兄妹結婚原本就是一樁怪事，司馬懿最後又是看在沛王面子上才放過小孩，很有可能就是《魏末傳》自己搞錯沛王太妃的對象，其實裡面沛王太妃、何晏母，應該都是指杜氏（但真正的何晏母是尹氏，尹氏與曹操僅生一子卻早夭，後來亦無相關記載）。如果保住小孫兒的正是杜氏，那麼在保住小孫兒時的那幅場面是很淒涼的：杜氏此時已是個七十五歲的老嫗，女婿被殺，可能年過四十的女兒才只生下一個獨生子，為了這個孩子，白髮蒼蒼、曾是一方霸主寵姬、武聖夢中情人的杜氏，不得不下跪求饒，甚至自掌耳光。

曹林死於256年，如果杜氏還活著，那時已經年過八十了。杜氏活到什麼時候，並無記載，不過可以知道她的孫女長樂亭主（有一說是曾孫女，但由嵇康的生年看來，她應該是曹林的女兒）嫁給了嵇康（巧合的是，嵇康出身當初秦宜祿當縣長的銍縣），後來生下嵇紹。嵇紹何人也？乃是八王之亂時因捨身救晉惠帝，血濺惠帝衣袍的那位忠臣（其事見最愚不是晉惠帝～其之四：司馬衷要說話 ）。歷史人物這樣兜來兜去，沒想到最後還可以互攀關係，倒也頗為奇妙。

又說了落落長的一大篇，原本只是想講講關二哥曾有這麼個夢中情人，沒想到最後也攀起關係來了。曾經看到有個說法，關公不但是忠義之神，現在還當起了財神，總有一天會因為曾經有過一段執著的單戀而要被尊為愛神。其實關羽的諡號是「壯繆侯」，壯是上諡（武德剛毅、死於原野、勝敵克亂），繆卻是下諡（名與實爽、傷人蔽賢、蔽人傷善）。與五虎將的另外四位成員張飛（桓侯，有闢土服遠、武定四方、壯以有力之意）、馬超（威侯，有猛以剛果、強毅信正、服叛懷遠之意）、黃忠（剛侯，有追補前過、剛毅果敢、自強不息之意）、趙雲（順平侯，順是慈和遍服、淑慎其身、德容如玉，平是執事有制、克定禍亂、無常無偏，都是上諡）相比，關羽的諡號，雖有二字，但多加的那個字好像就是要貶他一下，反而趙雲的最優。可見關羽到今天真的已經過度神話了，其實撇開加在他身上的種種神蹟，關羽也就是個三國時代的性情中人而已。由他和曹操、杜氏之間的三角關係看來，他真的應該當愛神，保祐普天下男女（尤其是男性）皆不要像他一般成為「痛哭的人」才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