靜湖風蘭

皇上無話兒

司馬炎駕崩後，司馬衷順理成章的即位為皇帝，照理說當了皇帝就該有自主權，但司馬衷卻毫無發言的權力。原來悍妃賈南風現在升格為悍后，她能扶持司馬衷保住太子之位，當了皇后自然也有控管司馬衷的發言權。於是在即位初始，便發生了一場人倫的悲劇，皇后殺害了皇太后。

當年司馬炎娶的續弦妻子楊芷，雖然私下進言不要懲罰賈南風，說賈妃以後就會改過了，但平日當著賈南風之面還是不免要說她幾句，為此賈南風一直懷恨在心。如今司馬炎已死，楊芷升格為太后，而其父楊駿專權，一時將司馬衷把持在手，底下多有不滿之聲。賈南風見時機已到，私下聯絡汝南王與楚王，一舉除掉楊駿勢力，從此得到控制司馬衷的權力。同時她也報復了楊芷，假藉司馬衷的旨意廢其太后之位，將她囚禁於金墉城──當年司馬炎建了打算囚禁賈南風的所在。賈南風先處死了楊芷的母親龐氏，讓她先受精神的打擊，再斷絕食物供應，使之飢餓而死。即使楊芷已死，還是不能斷絕賈南風報復的念頭，賈南風擔心楊芷幽魂至陰間向司馬炎訴冤，於是下葬時將其覆面，還投入許多符咒藥物以鎮壓。楊芷若是早知道賈南風會這樣報答她，恐怕當年絕對不會去向司馬炎說情。

賈南風把持朝政後，司馬衷再也沒有發言權，所謂皇上的旨意，其實也就是賈南風的旨意，而這件事由賈南風失勢時得到證實。賈南風害死太子司馬遹後，群情激憤，趙王司馬倫抓到這個把柄，伺機入宮，並且見到司馬衷。接著，齊王司馬冏跑去向賈南風宣讀聖旨。賈南風先是驚訝為何齊王會在這裡，得知「有詔收后」（皇上下旨逮捕皇后）時，她又疑惑「詔當從我出，何詔也？」（聖旨一向是我在擬的，你這聖旨打哪來的？）想了一想，終於知道怎麼一回事了，於是朝著司馬衷所在的宮殿吶喊：「陛下有婦，使人廢之，亦行自廢。」（陛下的妻子，竟然要人家替你廢掉，你這是在自廢皇位啊！）

在這幾句對話中得出一個事實，就是一直以來，聖旨詔書全是賈南風在寫的，司馬衷哪有作主的權力，他只要負責拿出玉璽朝上頭一蓋就是了，以現在的話來說是個橡皮圖章。橡皮圖章司馬衷由楊駿、楊芷父女的手上，轉為賈南風所有，如今所有權移交給司馬倫。

賈南風絕對不是一個好妻子，不但殺害婆婆與子嗣、小妾，又有偷人之舉（相傳她會派人上街將美男子綁回宮中享用，每次用過就殺之，只有一次大概是用過非常滿意，放了某美男一條小命，還送對方一堆奇珍異寶。之後該美男被懷疑偷竊，他向官衙說出自己的奇遇，大家也才知道賈南風原來有這癖好，從此不再追究）。然而也正是在賈南風的控制之下，司馬衷反而過了幾年尚稱安穩的日子。在她死後，司馬衷的生活變得相當悲慘，不但續弦妻子的死活都操在他人之手，甚至後來還被逼著逃出皇宮，顛沛流離。

晉惠帝驚點語錄

司馬衷是否真的那麼沒有主見？倒也未必。雖然他有過如「何不食肉糜」這類世界級的經典名言，卻也有說過比正常人類還正常的言論。只是「何不食肉糜」的衝擊力道實在太大，以至於大家聽見「晉惠帝」，直接就想起這句話，然後和「白痴」畫上等號。以下就來看看在史書當中，司馬衷少數流傳下來的言論。

頭兩則是很知名的奇言異行。第一樁發生在某次司馬衷前往華林園（御花園）時，想必正值夏日，所以蝦蟆都在呱呱作響。司馬衷聽著聽著，竟問左右侍從：「此鳴者為官乎，私乎？」（這是為公叫呢，還是為私叫呢？）旁人大概不知怎麼回答，索性說：「在官地為官，在私地為私。」（看他在公家的地還是在私家的地叫來決定。）這問題當然是挺蠢的，青蛙想叫就叫了，還管你為公為私，真要給個答案的話應該是為私──這就是青蛙循自己本能在亂叫而已。侍從還可以講出這樣的答案，也真是一絕了。

另一件就是赫赫有名的肉糜事件，在天下荒亂之年，百姓因饑荒惡死者眾多，大臣上報此事時，竟得到司馬衷「何不食肉糜」（幹嘛不去吃肉粥）的回應。會說出如此之語的人，通常多半是在深宮養尊處優太久、不知民間疾苦，可能肉粥是宮中最低等最簡單的食物，所以當聽到「沒有正常東西可以吃了」的時候，就直覺至少也該還有個稀飯可以吃吧。

類似的台詞在歷史上也曾經再次出現過，不過並不是謠傳路易十六王后瑪麗安東妮的「何不食蛋糕」（僅是謠傳之語，事實上她沒說過這種話）。《金史‧世宗本紀下》記載金世宗完顏雍的回憶，提到遼國國君事蹟：「遼主聞民間乏食，謂何不食乾腊，蓋幼失師保之訓，及其即位，故不知民間疾苦也。」這位遼國國君也犯了與司馬衷一樣的問題，在饑荒時說「何不食乾腊」（幹嘛不去吃肉乾），完顏雍認為該遼主是小時候老師沒教好，長大後才會不知民間疾苦。

綜合這兩段奇言異行看來，司馬衷資質本身就不是那麼好，成長在深宮又不受教，以致欠缺應有的常識與行為。華林園問青蛙亂叫原因，問題看來很蠢，但那也是出於好奇；肉糜一事，那是他打心底認為的答案。因為好日子過得多了，做為一個皇帝，他沒有什麼饑餓的經驗，也不曾接觸過廣大人群。失敗的教育，造成他有這些驚點之語的產生。

王者之聲

相對於「驚點語錄」，司馬衷還是有正常言論的，而且這都是在他失去賈南風、歷經政變等滄桑事件後才脫口而出的話語。一直以來，所有的聖旨都不是他擬的，無論他喜歡也好、討厭也罷，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拿起玉璽往聖旨一蓋，就算是他的旨意了。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有過自己的意識，事實上，他也曾經有兩次表達個人堅強意志的紀錄。

且說在趙王司馬倫收拾了賈南風後，也動起歪腦筋。司馬倫是司馬懿的第九個兒子，論輩份是司馬衷的叔公。他得到這顆橡皮圖章後，開始試起水溫，學賈南風擬聖旨蓋章，雖然反對他的聲音不少，不過他秉持著「雖千萬人吾往矣」的精神，就是想親自嘗嘗當皇帝的滋味，於是要求司馬衷讓位。司馬衷這皇帝當了十幾年，還算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地位，皇位哪能說給就給，當然抵死不從。怎料他深宮待久了，手無縛雞之力，前來逼宮的義陽王司馬威（論輩份比司馬衷小一輩）硬是把玉璽從司馬衷手中狠狠搶走。失去玉璽的司馬衷變得什麼都不是，皇位只好「讓」給了司馬倫，而司馬倫則將這位「太上皇」給「請」去金墉城安享天年了。

金墉城何等地方，司馬衷等同階下囚般的被送了進去。幾天後，連他可愛的小皇孫司馬臧也被殺害。雖然金墉城一時之間被改了名叫「永昌宮」，不過日子應該也好不到哪裡去。好在外頭反對司馬倫的勢力非常龐大，群起而攻之，三個多月後將司馬倫趕下台，由金墉城迎回了司馬衷。於是玉璽跟皇位都還給了司馬衷，他總算又能夠在後宮裡安穩度日了。

不過終於回家的司馬衷有件事不吐不快，他一定要發牢騷。他想起了被玉璽被司馬威暴力搶奪的那件事，於是向眾人說道：「阿皮捩吾指，奪吾璽綬，不可不殺。」（阿皮他當時用力扳開我的手指，把我的玉璽搶走了，這傢伙不可不殺。）阿皮是司馬威的小名，大伙一聽到皇上終於開金口講話了，而且指名要殺曾經御前無禮的司馬威，這真是聖旨中的聖旨哪。試想司馬衷活了四十多歲，雖然窩窩囊囊，也算是被賈南風嚇大的，但除此之外可從來沒人會對他施以暴力，這死阿皮還真是大膽犯上第一人。原本司馬威罪不致死，合該是他在劫難逃，為著司馬衷記仇這事，被拖出去砍了。

司馬衷回鍋當皇帝後日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慘，死了一個司馬倫後，還有許多眼睛在瞧著他，等著分一杯羹，漸漸的開始了年復一年的大混戰。永興元年（304），成都王司馬穎因驕奢遭討伐，司馬衷被押著當代表御駕親征，想當然爾只是個形式，他哪有什麼帶兵能力呢？最後軍隊潰散，司馬衷只能逃跑，不但臉頰受傷，還身中三箭，這遭遇比當年讓司馬威搶奪玉璽還悲慘。當時隨從大臣逃的逃跑的跑，只剩下一個侍中嵇紹（那位寫了〈與山巨源絕交書〉的嵇康之子）。嵇紹登上司馬衷的座車，以身相護，司馬衷向亂兵喊道：「忠臣也，勿殺！」（他是忠臣，別殺他！）卻只得到亂兵回應：「奉太弟令，惟不犯陛下一人耳！」（皇太弟司馬穎說了，我們只不冒犯陛下，其他人殺無赦。）結果嵇紹當場遇害，血濺帝衣。

嵇紹就死在司馬衷眼前，使他極為震驚。司馬衷因驚嚇過度，從車上跌落，摔在草叢裡，隨身帶著的六顆玉璽都不知掉到哪裡去了。後來隸屬司馬穎的將軍石超找到他，將他迎回大營，其後又送至鄴城。左右侍從見司馬衷的衣服頗為髒汙，欲為他清洗時，他卻說了這麼一句至情至性的話：

「此嵇侍中血，勿去。」

或許司馬衷真是個資質駑鈍又軟弱的人，但是他的心底卻看得很明白。誰對他好，誰對他不好，他都一清二楚。可惡的阿皮膽大包天揍了皇上，當然要給他顏色好看；嵇侍中以身護主，換來的則是司馬衷對他的緬懷與感念。在九百七十五年後，文天祥寫下了〈正氣歌〉，讚揚了歷史上著名的十二件忠烈之舉，其中就有「為嵇侍中血」一事。而胡三省在資治通鑑中為此言下了註腳：「孰謂帝為戇愚哉！」所以應該要說他蠢嗎？其實他並不如大家想像的那麼笨啊。